云南梅里雪山,一夜间,一支17人登山队离奇消失——这一起中日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,和同期爆发的海湾战争,在1991年新年,曾一起震惊世界。
山上的人全部遇难,山下的众说纷纭,却持续20余年,直把历史流传成传奇。有人说,这是神山的力量。有人说,是山难神化了神山。也有人说,这是17条人命的大广告,让曾经闭塞山区,变成今日最热旅行地……
无数争论中,那些真正亲历山难、与山息息相关的人,究竟如何看待这座生死之山?历时2月,我采访了当年登山组织者、幸存者和当地三代藏人。却发觉,真相远比传言更曲折复杂:梅里雪山原非卡瓦格博,登山者也远非印象中模样……
17人已逝,影响却远比想象深远,还折射在这一座如此多侧面的神山——
日文翻译|松山峰子、张籍夫
两个时代的联合
远在27年前,滇藏交界还远如四极八荒。沉寂雪山深处,曾破天荒涌出几顶宝蓝色帐篷,朝向云南省最高峰卡瓦格博,静候着最后的冲顶良机。
“登山17年,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雪山。”朝着对讲机,中日联合登山队队长井上治郎忍不住赞叹:“老弟,你无论如何也要上来看看!”一席话勾起日方秘书长佐佐木哲男无限向往,破例上山。
与此同时,中方队员张俊正在下山路上。当他和佐佐木上下交会,不远处3号营地,坐落在海拔5100米冰雪原上,正汇聚着此次登山大队人马。这是1990年12月29日,新年将至,顶峰在望。所有人都满心兴奋,井上队长甚至连登顶电报都拟好了。
张俊也毫不怀疑,和佐佐木作别之时,庆功计划也已在心中盘算。却没想到,这一错身,自己逃过一劫,身后远去的佐佐木等17人,竟再没有下山。
▲红线为中日联合登山队3次攀登线路,蓝线为遗体流经线路。制图 / 小林尚礼
其实两三年前,张俊还几乎不知“登山”。80年代末,除了官方组织,中国民间还罕有登山者。虽是云南体委官员,张俊也以为登山不就是锻炼、呼吸新鲜空气?直到第一次赴日考察,“99%登山术语都听不懂。当时就想退缩了,这中日联合登山干不了……”
开弓却没有回头箭。对于梅里雪山攀登,云南方还抱着远超登山本身的期望。那时的云南80%地区尚未开放,一个字:“穷”。趁着扩大开放的东风,云南省想到昔日“乒乓外交”。一枚小球,打开大国之门。那么借由独特山川河流,是否也可以打开云南之门?
这个意向,迅速得到国外响应。江河上,美国人率先掀起漂流热潮。神秘雪山,也迎来美日的首登竞逐。然而,相比“抠门”的美国人,日本人对联合登山的“诚意”,非比寻常。
▲1990年中日联合登山队部分队员合影。
50万登山特许费、包揽中方在内的数百万登山费用、3次攀登累计赠送15台车辆……日本人财大气粗背后,是战后40年经济腾飞。全社会正锐意进取,勇攀高峰被视为一种时代精神。仅梅里雪山攀登,就有上百家企业愿意赞助。
日方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更是实力强劲,一直以“先锋开拓”为标语,崇尚首登各地未登峰。而80年代打开国门的中国,雪峰林立,堪称宝库。梅里雪山作为横断山脉最高峰,地理意义、未登峰价值,早在1980年就被他们当作攀登目标。
“那时的云南登山基础为零,连一个锁扣都没有……”面对日本的先进与慷慨,张俊觉得这真是再理想不过的合作。“基本上一分钱没花,还能赚那么多经验。”
唯一顾虑是:“只有日本人登顶,这联合登山可怎么交代?”“一定得有中国人同时首登。云南是肯定没实力登顶,所以求助中国登山协会派人支援。”
日方求探险,云南求开放,中登协来为国争光——分处两个时代的两国,三种诉求之下,一场命运多舛的联合登山开始了。
▲梅里雪山位于云南德钦县,地处青藏高原东麓,三江并流区域的充沛水气,让雪山终年袅绕云雾之中,难觅其容。
两种文化的相遇
那时的梅里雪山,也几乎资料为零。研讨会伊始,中方组织者张俊丈二摸不着头脑:“卡瓦格博是什么?”而当侦察队前往当地侦察,与世隔绝的村民也满心疑惑:“梅里雪山是哪里?”
这近乎荒诞的错位,源于50年代军用地图,将卡瓦格博错标成北面另一座山“梅里雪山”。这个彼此误解,从一开始就为无穷争议埋下了伏笔——不知卡瓦格博的登山队,不知围绕它,世世代代生活的藏人,把卡瓦格博尊为最高神灵。不知梅里雪山的藏人,也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,还有一种现代运动叫“登山”。
对彼此文化的无知,却使开局其乐融融。当1987年先遣队首次前往德钦县,当地甚至中小学停课,全城夹道欢迎,敬献哈达。热烈程度,直把张俊吓一跳,感慨“太隆重了”,更觉得如能借助登山,把这个最闭塞的边陲小城推出去,意义非凡。
▲卡瓦格博,海拔6740米,太子雪山主峰,藏区八大神山之一。梅里雪山原为北侧另一段山脉。1950年代军用地图误将太子雪山也标注为梅里雪山,将错就错沿用下来。但许多当地人基于历史宗教习俗,至今仍称之为”卡瓦格博“。制图 / 鸵鸟
“在山难之前,我们并没遇到反对,队里甚至还有8名当地藏族协作。”当张俊等登山队员终于听闻有关神山的故事,也以为是美丽传说。“就像珠峰也是神山,当时并没人明确说不能登。”
“一开始,以为登山就是普通爬爬山,后来才搞清状况。”时间推移,波澜终于暗涌。一部分藏族老人,开始忧心忡忡:“这是对神山不敬。神山要是发怒,灾祸就会降临……”
彼时的明永村村长大扎西,担心会引发自然灾害,悄悄去找了县政府领导。得到答复是:“这是国家间签订的合同,我们也没办法。”以为登山涉及国家利益,“感念农奴解放之恩”的大扎西,最终没有公开带头反对。
▲早在公元8世纪前,卡瓦格博就被苯教“封神”。随着佛苯斗争、政权更迭,地位一步步强化,被视为统领东南藏区的神山。信众主要覆盖澜沧江、怒江、金沙江流域。制图 / 郭净
1990年底,登山队正式进山,亦是“一路绿灯”。在登山队炊事员段建新印象里,“大部分老乡其实很务实。为争抢运输物资去大本营,西当村和雨崩村还差点打起来。公安协调2天,最后出动两村所有劳动力,收入平均分配。”
4吨登山物资,每公斤3.7元运输费,对于人均年收入仅三四百元的村民,这真是笔大生意。作为亲历者,段建新也觉得“当时真是一丁点没感到什么敌意”。
在当时中国,无论登山文化还是神山崇拜,都是远离大众,充满神秘。而当这两种文化初相逢,双方更多报以的都是好奇、惊叹。尚不知围绕梅里雪山,两种文化的交流与冲突,也从这一年开始了。
▲登山队4位当地藏族协作。段建新表示90年登山期间,包括藏族协作,并没人公开提起过”神山不能登“。登山队员对此大都无知。摄影 / 段建新
雪崩隐患
忽视了当地文化的登山队,此时注意力更集中在凶险自然。尽管卡瓦格博海拔仅6740米,按高度论英雄的思维下,它一度被低估。作为云南与西藏的界山,异常复杂的地理气候,却在1990年之前,让美日3支队伍惨败。
面对频繁冰崩、雪崩,超90度大冰壁……中日联合登山队1989年首次攀登,最终在4350米就被迫止步。当时的中方队长王振华深感难度出乎意料,这座山虽不高,却“比珠峰还险还难“。
而登山的魅力也在于迎难而上。屡战屡败之下,1990年11月,又一支队伍集结大本营,开始二次攀登。这是一支更有备而来的队伍,7人有8000米级雪山攀登经验。日方队长井上治郎,本身就是著名气象专家。
中登协则派来4位队员支援云南。中方副队长宋志义,在1988年中、日、尼三国双跨珠峰,曾任北坡攀登队长。从北京出发时,宋的妻子甚至没去机场送他,她很放心,在丈夫十余年登山生涯中,梅里雪山只是高度最低的一座小山。
▲1990年登山线路,沿途修建4个营地。制图 / 小林尚礼
中日主力实力强劲,登山基础为零的云南籍成员,却是最薄弱一环。当地藏族协作只培训过半个月,还经常嫌冰爪、绳结等太麻烦,擅自不用。
才上山几天,一块巨石呼啸而下,砸向协作林文生,直把他背上担架砸得粉碎。大家庆幸林文生命大,秘书长佐佐木却在日记写下,他认为的此行最大困难是协作水平,一些中方成员基础攀登技术都得临时教。“未开放地区,如果协作出事,只怕会引发村民攻击。作为日本人,那就是如何保全自己性命的重大事件了……”
面对险峻未登峰,宋志义觉得最好是短期、迅速攀登。怕出事的日方却更倾向谨慎上行,很少加班修路。然而时间越长,风险越大。他们不仅浪费了梅里罕有的持续晴日,更在3号营地选址上,又僵持休整近5天。
▲藏族协作林文生在前往2号营地运送物资。摄影 / 段建新
日本队员技术强,高海拔适应性却偏弱。他们倾向于“开门见山”,营地离要登的山脊越近越好,以节省体力。中方却感到,靠近山脊有雪崩风险,坚持越远越好。
争论之下,中日一度在各自选的位置搭起帐篷,谁也不听谁的。脾气火爆的宋志义向大本营表态:“在这个问题上,我绝不让步!”却最终不得不让步,毕竟这一场耗资几百万的联合登山,日方出资。从一开始,就已约定:中方负责大本营及以下安排,大本营以上由日方为主进行决策。
最终结果是,各让一步——中日各前移、后移数百米,3号营地建在距离山脊400米左右。对此,宋志义依旧不甘,撂下一句赌气话:“反正要死也不是我一个。”
这是一片开阔冰雪原,几天后,段建新陪队员运物资到3号营地,倒也丝毫没感到危机。在他眼里,那几顶蓝色帐篷,渺小得就像一个篮球场中间的几只蚂蚁。
“对于蚂蚁,足够宽了。哪想的到篮球场外一幢楼塌下来,会压到自己呢?”匆匆离去时,段建新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会是到过3号营地,唯一还活着的人。
▲图为1990年12月下旬的卡瓦格博。蓝圈内是当时正在向4号营地修路的宋志义等4人。向下蓝线为段建新推断,后来雪崩可能发生的位置。摄影 / 段建新。奇记独家制图
山上山下
“已经没有克服不了的难点了。”连续一周晴朗下,登山队终于修通4号营地。日方队员船原尚武在日记结尾满怀信心写道:“明天一次性登顶!”
12月28日,营地所有对讲机一早打开,大家热切期待着胜利。宋志义、船原尚武等5位中日队员,却在只差顶峰270米的位置,遭遇天气骤变。
霎时间,天黑地暗,狂风夹着暴雪,连来时绳索都被掩埋。揪心下撤,却没有打击登山队的冲顶信心。毕竟6470米,这已是登山史上攀登梅里雪山的最高高度。他们相信把握住下一个好天气,登顶指日可待。
▲图为1990年12月下旬的卡瓦格博。蓝色虚线为计划登山线路。摄影 / 段建新
相比雪山上的士气振奋,山脚下的当地人却忧心忡忡。藏人终于搞清登山是怎么回事。“对神山不敬,灾难就会降临”的说法,伴随风雪,席卷越来越多人心中。
明永村村长大扎西印象里,正对卡瓦格博的飞来寺前,来烧香的老百姓一天比一天更多。焦虑的,跺脚的,念念有词着“神山显灵”、“千万不能输给他们”。
山下人群里,却也有大扎西看来“不懂事”的藏族年轻人,还在看热闹,好奇于登山队要如何登到山顶?1962年德钦取消藏语教学年,再加文革破坏,步入现代的神山,此时也在面临文化冲击,“一些年轻人已经没这意识……”
山上摩拳擦掌的队员里,两位藏族协作斯那次里、林文生,此时更主动请缨,希望能代表德钦,加入冲顶队伍。似乎也印证了当地年轻人,一开始还存在另一种态度。
▲图为2号营地,红圈内小点为临时3号营地。雪山脚下,渺小如蚁。摄影 / 段建新。
年仅22岁的藏族协作林文生,进山前才举行婚礼。此时的他,甚至不知妻子已有身孕。26岁的斯那次里原是德钦一个电影放映员,第一次参与登山的他,曾忍不住赞叹:“啊,这么美。我在这里长大的,我都不想下去了。”想不到,一语成谶。
和斯那次里一样,山上的年轻人无不为雪山壮丽所感染。段建新眼里,日本人不像拿登山当唯一目标,更经常在享受自然。特地带了7个镜头的近滕裕史,作为职业摄影师,陶醉于拍摄雪山风光,每晚在星空下给家人孩子写明信片。
32岁米谷佳晃,为了这次登山,辞掉了IT工程师工作,带着老父亲特地为他做的别致小雪橇。因为井上队长的赞叹,临时上山的佐佐木,终于见识到壮美黄昏,又为协调中日语言不通的障碍,就此永远滞留……
▲为雪山风光激动的21岁登山队员笹仓俊一。雪镜反射着卡瓦格博主峰倒影。摄 / 段建新
首次接触登山的云南成员,更是充满新奇。本该下山的云南体委干部李之云,爱好运动,怎舍得错过这个学习机会?不止一次说:“不,我暂时不下去了。”
翻译王建华原计划过几个月就去日本留学,他为调停营地之争而上山,任务早已结束,却想呆在山上多认识几个日本朋友。就连宋志义,为保存体力,也坚持“再等几天,登顶完再下山休息”。
离登顶仅一步之遥的信心,最终把日方全部队员11人,以及中方6人,全都吸引在了3号营地。1、2号营地都没有人,大本营也只剩张俊等几位中方后勤人员。这违反了登山常规,所有人却憧憬着唾手可及的登顶。没有人怀疑过,头顶高悬着怎样危机。
山上,是万事俱备、只等天气的17位登山队员。山下,是日日祈祷着神山显灵的信众。1991年的新年钟声,在两方不一样的翘盼中,伴着风雪敲响。
▲王建华在攀爬大本营前往1号营地的第一面冰壁。摄影 / 段建新
无人应答
和新年一起到来的,是更狂暴不息的风雪。原定1月4日登顶的计划,不得不推迟到8日。山上的人依然乐观,却忽视了400米外,正前方山脊上,成千上万吨冰雪,犹如千军万马正日夜积聚,暗藏杀机。
风雪封锁中,大家或一起打牌打发时间,或抒发着下山后的憧憬。承担着登顶任务的宋志义,倒是对气候有些忧心,不时惋惜之前进度太慢,没把握住好天气。
更多人开始思归。有人在对讲机里,甚至即兴编了封家书电报,最后落款“你的云”。谁是“谁的云”?这个话题,让离家快两月的汉子们兴奋了半宿。
被拿来开涮的“云”,是张俊同事李之云。1月3日晚,当李之云向大本营汇报:“雪积到1米2,帐篷都快被埋了,每几个小时就得出去扫一次雪。”张俊也差点以为李之云在开玩笑,毕竟帐篷也只有1米5高。
“雪大得方便都出不去,只好撒塑料袋里往外扔。”当晚22点15分,最后的通话,在李之云的打趣声、卧谈笑声中结束。没有任何人感到一丝不寻常,此时大本营甚至已用松枝搭起凯旋门,就等他们凯旋而归。然而,这一夜之后,17人再没有归来。
▲1990年11月,中日登山先遣队员在德钦。摄影 / 段建新
1月4日,醒来以为寻常的又一天,直到清晨8点,张俊才隐隐感到一丝异样——平时五六点,对讲机就会开始叽叽喳喳:“懒鬼们,起床啦。”此时,竟没有一丝动静。
以为这群懒鬼们真在睡懒觉,8点半、9点……依旧无声的另一头,却让张俊等人有些警惕了。试图安慰自己“登山失联很正常”,17个对讲机始终没有回应的死寂,却让人不能不发慌。
大本营所有人开始紧张了,每人都拿着对讲机不停呼叫,然而17人无一人应答……
时间一分一秒推移,焦虑像雪球越滚越大,他们终于在10点向云南体委报告“失联”。而此时,连日风雪收住,久违阳光再次普照,仿佛发生了什么,又什么也不曾发生。
▲当天电报内容,谨慎使用了“失去联系”4字。
那时德钦,从昆明还得坐五六天车。直升机都飞不了,山地环境资料为零。连续4天,枯守大本营,天空没有一丝云,山顶更没有一丝回音,张俊只能是一会哭一会发愣,各种可能在脑子里打转。可即便此时,谁也不曾想过最坏结局。想不到,也不敢想。
直等到4天后,救援队终于赶到,又一场暴风雪竟也应声而来。即便实力最强的西藏登山队,在频繁冰雪崩中,最终也只到得了2号营地,挖了2小时,却竟连一个帐篷角也没发现。
1991年1月23号,失联第20天,绝望的救援指挥部宣布,救援失败,山难成立。“最后通过一架美国产高空侦察机,用红外线拍摄3号营地位置。照片显示山体上有30万吨以上冰雪堆积物,推测是发生了雪崩……”
▲当时的高空侦察机航拍结果。
卷土重来
17人同时遇难,这一起中日登山史上最大山难,在1991年,对于中国,就像是天方夜谭。对于日本,则是举国震惊。
“天天活蹦乱跳的一群人,一夜间消声灭迹,那感觉太茫然了。”侥幸活着的人,带着依然难以置信的心情,缓缓踏上归程。身后渐渐远去的梅里雪山,却又一次雪过天晴,近乎残酷展露着不变的雄姿。
17条生命,就这样蝼蚁般消失,不可思议,不留一丝痕迹。可张俊始终还抱着一丝幻想——他们或许是被外星人接走了,等再见时,说不定比我们还年轻。
一样无法置信的,还有大洋彼岸的日本人。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成员小林尚礼,彼时才读大三。登山队最年轻的笹仓俊一,是他最好朋友。曾经一起登山的记忆,还那样鲜活,怎相信会无一人归来?“总觉得他们一定会回来,一定还活着。”
直到前往笹仓家中通报消息,一对老父母沉默听完,礼貌克制表达着谢意,笹仓父亲一句含泪的感叹:“21年的短暂人生啊……”始终找不到遇难实感的小林,心颤抖了,忽然间就泪如泉涌。“那个瞬间,我终于知道什么东西结束了……”
无法接受的悲剧,成为不能不承受的事实。2个月后,挂着17人遗像的追悼会分别在北京、日本京都举行,遗骸不知何处,遗属们无不哭成了泪人,遗孤们却都还是三五岁小孩,一个个天真玩耍着,尚不知他们的父亲已经全不在了。
▲准备从C2运送物资去C3的登山队员。红衣为笹仓俊一。摄影 / 段建新
雪崩只是瞬间,风暴却持续在一些人心里。2年后,刻着“镇岭”二字的慰灵石碑,在日本比壑山落成。立碑是为逝者安息,一直放不下往事的小林尚礼,却忽然想再登梅里雪山。他害怕有关好友的记忆,就这样永远远去。他希望至少留下“我们一起活过的证据”。
此时梅里,因为这一场神秘山难,陆续吸引来更多勇敢者的登山申请。出于对死难者同情,云南为京都大学山岳会保留了5年首登权。
再进梅里的路却异常崎岖。从1993年秋开始筹备,大半年没招到主力队员。1994年,日本登山队在中国贡嘎雪山,也遭遇雪崩,又4人遇难。接连悲剧,加深着恐惧,也使计划不得不一再延期。直到1996年秋,合同期限最后一年,筹备3年的登山队这才终于上路。
▲爬升过这个陡坡,就是C2、C3所在的冰雪原。图为曾下山议事的井上队长。摄影 / 段建新
艰难进山路
心有余悸的,不仅是日本人。这一次,中登协再没有派来队员,云南只得发动社会招聘。而此时,登山刚在中国民间开始萌芽,1995年刚完成哈巴雪山首登的金飞彪等人最终入选。“那时很多人不敢去,心里有畏惧。”
这是一次沉重又矛盾的登山。怕悲剧重演,中日一开始就约定“有伤亡的登顶都算失败”。怕当地反对,反复强调要尊重民族情感,“保证不登到顶点”。最后却又追加了特殊一条:“如沿途找到了遇难者遗物,则可以登顶,并把遗物就地掩埋。”
背负着17位遇难者遗愿,他们在飞来寺前誓师。日照金山的“好兆头”下,11位日方队员竟齐刷刷跪倒,神情肃穆,又祭前辈,又敬雪山。凝重氛围,让站一旁的中方队员讶然,也让金飞彪第一次感到日本队员怀有的恐惧。
▲飞来寺是眺望太子雪山十三峰的最佳点,也是藏民朝拜神山之地。摄影 / 荒芜地
比恐惧更需直面的,是意想不到的激烈阻拦。才抵达澜沧江边,竟有上百位当地村民横在大桥上,已经等了三四天,“如果登山队要进山 ,就踩着我们过去。”
一别五六年,再相逢的藏人也已不再如当日。山难风暴,同样冲击着当地人的心。大扎西觉得:“山难让人更加相信,神山神圣不可侵犯。尤其之后自然灾害越来越多,最初没反对的其他村,也都慢慢‘觉醒’了。”
僵持在桥头,两种文化思维前所未有碰撞。村民们不断强调着:“我们的一切都是神山给的。对神山不敬,引发了各种灾害,怎么办?”
再次出任中方联络官的张俊,则试图让村民们理解,通过登山将达到哪些好处。“这是开放造福,不是欺负你们。”“得利的是外人,损害的却是我们……”
▲当地地理基本情况。制图 / 鸵鸟
眼看双方各持己见,金飞彪感慨藏人信仰真是深入骨子里的。作为组织者的张俊却认为,除了文化隔阂,“这一场纷争更是利益问题”。
“每次进行登山,都有拨给德钦县20—50万元左右,建设当地体育设施。是这个钱,州、县、村之间没分配好。”例如距离澜沧江最近的某村,一再强调他们村“没得到一分一厘”。
“最后那个村提出必须补偿10万。”沟通无效之下,张俊深感心力交瘁,“看来不给钱,是不可能过去了”。最终,日方委托张俊付给了某村10万。明永村村长大扎西则表示不知此事,但县里后来为此拨款5万维修了太子庙,登山队也保证不登到顶点。
隔着时光,说法依旧各执一词。但基本一致的是,当时发生过不菲的“过桥费”,他们才通过这道难关。
▲澜沧江大桥。摄影 / 萧峰
老天的玩笑
横在登山队和雪山间的路,却依然飘荡着紧张感。继续向前,每到一村,村民目光都像监视一样。90年曾争抢运输生意的雨崩村民,此时不肯做背夫了,甚至也不让通行。
“山难后,我们遭遇各种灾害。除非政府支付4万损失费,不然不要通过我们村子。”无奈之下,张俊等当地干部开始又一轮磋商。登山队员则“被软禁在村里”,分不清这一切究竟和宗教,还是和钱有关?直到5天后,在警官护送下,他们才得以冒雨前行。
“雨崩到大本营,2个小时路,我们却等了5天。”当300箱行李终于被运抵大本营,才到登山起点,小林尚礼已经忍不住两眼发热。想起3年来筹备,这一路的寸步难进,他几乎觉得“到达大本营,就像是到终极点了……”
唯一欣慰是,卡瓦格博这一次却格外友善,一连20几天好天气。沿着和当年一样的线路,他们一路都在寻找,却竟没有17个人曾活过的一丝证据。白茫茫雪山,近乎残酷的干干净净。
▲事后发现的遇难者相机中,唯一一张3号营地照片。
而当他们终于登抵海拔6240米,正兴奋于“再过一两天肯定能登顶了”,东京气象厅却传来紧急预报:未来2天内将有巨大暴风雪云团,规模可能超过1991年。简直晴天霹雳。
“我无论如何都想登顶,路绳都铺到离顶不远了……”顶峰近在眼前,多年心血却将毁于一旦。对于小林尚礼,这实在是个无法接受的决定。一时间,懊恼几乎冲毁理智,他甚至怒道:“不如把攀登队长换了吧!”恨不得当场重新组队,或明天自己冲顶去。
“我不想死,也不想让谁死。”决意下撤的攀登队长也无比痛苦。害怕悲剧重演,更多人则是喃喃自语着:“难以相信,难以相信……”
“这是上天在开玩笑吗?”身在大本营的张俊听到下撤决定,忍不住仰天叹息。
更大玩笑却是,当登山队紧急撤回大本营,新预报传来:印度洋暖湿气流把云层吹走了。梅里雪山依旧晴空万里。而此时,他们已把登顶装备一骨碌都带了下来。更关键的是,斗志垮了。
“再想重来,不可能了。”被彻底击垮的日本队员,回到起点飞来寺,面对91年立起的17勇士纪念碑,长跪不起。无颜面对亡灵,更无法接受,自己最终竟是败给了恐惧。
▲1991年建于飞来寺的山难纪念碑,一度被严重破坏,日本队员名字全部被划。2006年,纪念碑换址重建,不再出现17人姓名。除了宗教问题,历史创伤或许也是隔阂之一。
重返人间
始于1987,终于1996,这一场跨越10年的中日联合攀登,最终以3次失败收场,并付出了17条人命。
“这是神山的胜利!”一次次堪称离奇的失败,也一次次强化着信仰。大扎西深感欣慰:“以前还有不懂事的年轻人。现在所有人都慢慢觉醒,更相信神山了。”
“我绝不会再来这组织登山了。”相比德钦的万众欢腾,为此忙活近10年的张俊,则是心灰意冷。本想为民谋利,没想到最后万民反对。
深感伤心的他,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了。却不知2年后,这片神秘雪山等着他的,还有更大伤心事。
▲搜寻遗体现场,红圈为搜索队员。摄影 / 小林尚礼
“他们回来了。”1998年7月,不可置信的消息随着电波,飞向昆明、北京、京都。3个放牧的明永村村民,看见近4000米冰川上,居然出现大片花花绿绿的东西……
“才踏上冰川,就看见一颗牙齿,我的腿当时就软了。”张俊直到那一刻,才终于相信他们是真的不在了。时隔7年,梅里雪山以缓缓融动的冰川,就这样将死难者送还。
▲遗体发现位置图。制图 / 小林尚礼
“下一个念头,就是找李之云,那是我最好朋友。”没几步,张俊就找到了,然后再走不动一步路了。睡袋上模糊的“云”字——“谁的云”?记忆里的玩笑,眼前却成了悲怆。阔别7年的老友,人还躺在睡袋里,只是头没了……
而这,还是所有遗骸里最完整的一具。冰川持续运动中,所有遗骸、遗物都被撕扯成碎片。大块残肢伴随遗物,东一块,西一块,散落冰川上。满地狼藉,触目惊心,却也让雨中搜索的中日队员,感到心酸的亲切:“7年了,终于回来了啊。”
那个破雪橇应是米谷佳晃的,父亲手作的礼物伴他在雪山长眠7年。照相机是井上队长的,胶卷里或还记录着壮美雪山。日记本是年仅21岁学生工藤俊二的,记着打扑克比分,还有他喜欢的歌词。还有近滕裕史没来得及寄出的明信片,残破褶皱,写着:“我们预计1月初登顶,我期待着回国后的再见”……
▲遗体发现位置图。制图 / 小林尚礼
是夜,17名搜寻队员在大本营,为17位逝者,敬上17支香烟、17支蜡烛。生死两隔间,祭奠亡灵,也欢迎他们重返人间。但,当地人依旧不欢迎他们进村。
每一件遗物,对于登山者,是活过的证据。对于村民,却犹如神山吐出的不洁之物,甚至污染了7年水源。
对立与排斥,依然没有停止。在当地抗议声中,首次搜索到的10具遇难者遗骸,没法久留,只能直接被送往大理火化。在那里,千万里赶来的家属们,已翘盼7年。
“这么多年,终于可以带他回家了。”怀抱骨灰盒的白发双亲,头发更白了。遗孀们带来的孩子,在“爸爸很快就会从雪山回来”童话里成长,一个个也终于长大,并等到了父亲的真正归来。
魔山与圣山
火葬场一片哭声中,曾有一句话,让小林仿佛被拯救:“遇难7年,终于有一个了断了。”回到日本,一切却依然难了。
1999年春天,明永村传来消息,又有遗体被发现。村民希望“干干净净捡走”,不能污染水源。登山组织方亦希望派人常驻当地,尽力搜全遗骸。“本以为对梅里雪山没有留恋了,但心里仿佛还被什么勾着。”小林主动接过了任务。
在惨败惨痛之后,他还是放不下这座让朋友失去生命的山。他想知道这座山的真面目,以及那的人究竟为什么反对?
但,那时的梅里,依然偏远神秘。朋友难以置信:“你一个日本人留在村子里,搞不好会被杀掉。”而当他满心忐忑,一个人进入明永村,只有狗在狂吠,没一个人出来。他像个不被欢迎的客人,直到看见明永村村长大扎西家门前,竟写着“小林你好”。四个字,他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▲左:大扎西,右:小林尚礼
早在98年遗体搜寻时,当小林一个人走在最后捡垃圾,大扎西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年轻人。“他一个外人,却知道爱护我们的环境,这点让我感动。”哪怕全村人反对,大扎西还是力排众议,让小林免费住了下来。
怀着感激和不安,这个曾一心想登顶梅里的人,开始了山下的路。他一度希望能解开误解:“登山不是来触犯神灵、征服自然,而是要去感受自然的存在。”
村民却一见到他就回避。一位老人甚至在小林的记事本上,神情严肃用汉字写下:“请日本以后不要再来攀登卡瓦博格了。攀登的人都会死的。”
一边跨越着文化鸿沟,一边在冰川上搜寻着碎片,时有收获,也不时哀痛。遗骸残肢,惨不忍睹,一度让小林心痛得忍不住大呼。“小林,你在干什么?镇定些!”回响着冰崩声的危险山谷,陪同搜寻的大扎西,成了他唯一能依赖的人,甚至渐渐亲如兄长。
▲遗体从3号营地位置,落入明永冰川的路径。大扎西手绘。
随着友谊深入,小林在一次下山路上,终于壮胆,向大扎西问了一直不敢问的:“对于梅里雪山攀登,你怎么看?”
大扎西顿住脚步,回头瞪起了眼:“神山对于我们,就像父母一样的存在。站在父母头上,就算日本人,也会发怒吧?对待神山,我们藏族人可是赌上性命转山朝拜,你们知道吗?”
小林一瞬间愣住了,他被大扎西“赌上性命”的话语所慑服。想到每个清晨,村民都早早爬上屋顶烧香,面对雪山,祈祷山神庇佑的虔诚……朋友被吞噬的“魔山”,却是他们每天都在祈祷的“神山”。
▲当藏人介绍神山时,由衷虔敬的手势。摄影 / 马锅头
“它原来是这样一座孕育生命的丰饶的山,甚至是当地人心灵依靠的神圣的山。”
真正生活山中,小林才看到了卡瓦格博另一面。孕育着冰川森林的雪山,让人和动物得以生存,犹如母与子的相依为命,甚至就是生命之源。
作为登山者,眼里只看到这座未登峰的顶部,却对住在山脚下的人的生活,一无所知。“这样远道而来的登山,又到底算什么呢?”
▲搜寻遗体现场。摄影 / 小林尚礼
转山与登山
真正让小林更开阔去了解神山,是当地转山活动。1999年秋,当他第一次踏上梅里转山路,想去寻找的,还有没人侦察过的西侧登山线路。那时的他,其实还放不下梅里登山梦。96年顶峰前的被迫下撤,“那样的不甘心,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”
然而,当他2000年秋完成第二次转山,眼看着藏人围绕神山,步行转圈,甚至一路叩着长头。“我们只想着要登上山顶,他们却崇拜着整座山,如对待神明一样信仰。”
一次次感受着“人与山”的共存与敬畏,也让小林一次次自问:“攀登难道不是在践踏他们的信仰?”他不禁对还想寻找新登山线路的自己,开始有些罪恶感。“我不再想去攀登梅里了,最终也觉得是不能攀登的。”
▲转山是盛行于藏区的朝圣活动。藏人笃信转过神山,可以洗净罪孽,甚至最终脱出轮回,荣登极乐。梅里转山已有700余年历史。
尤其当抵达神山南面,云开雾散之下,醉心摄影的小林,得意于自己大概是全世界第一个拍到了神山南面。转头却见转山人,一个个正在五体投地叩首。
相形之下,他惭愧难当。“这片山早在我拍照的千百年来,其实就和当地人息息相通。忽略掉这些人,谈什么世界第一,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?我以后可再不能自封什么世界第一了。”
就在小林反思之际,外部世界对于梅里雪山攀登的争论也正达到沸点。山难与屡次惨败,让藏人更加笃信神山有灵,也让登山者对这座未登峰燃起更大热情。
1999年,西藏登山队准备再次发起对卡瓦格博的攀登。而这一次,已经不仅是当地藏人反对,梁从诫、奚志农等中国环保人士,也加入了这一场世纪大辩论——
▲卡瓦格博日落。摄影 / 马锅头
登山者觉得,无高不可攀,未登峰的艰险,才倍显人的勇气与可贵。
执政者觉得,雪山大都在贫困地区,应利用自然资源,脱贫致富。
环保者觉得,为什么地球上不能多留几座人类未曾染指的山峰?
当地人则觉得,世界上那么多山,为什么非要登我们的神山?把个人成就建立在践踏民族信仰之上,这是不道德的……
纷争之下,1999年登山活动被暂停。2000年,数十位中外学者、宗教人士和当地人发起禁登卡瓦格博的呼吁书。2001年,德钦县人大正式立法,禁止任何登山队伍再攀登梅里雪山。
▲虽有禁令,仍不断有探险者向往梅里雪山。图为曾在当地收集到遇难者遗物的高家虎,2011年他在独自攀登梅里雪山过程中失踪。
这是中国第一次有山峰因为宗教意义,被禁止攀登。小部分人的登山,就此退出神山历史舞台。更大众的旅游热,却才刚刚掀起大幕。
登山之前,还几乎无人知晓梅里雪山。惨烈山难、再登失败、遗体重现、禁登激辩……贯穿10年,一次次登山事件,充满玄机与离奇,也吸引来越来越多目光。
1998年秋,当登山者带着遗骸悲伤离去,观光者沿着新建公路,开始大量涌入。人们好奇于山难,想亲眼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座神奇雪山?1999年,德钦接待游客首次突破10万。
距离冰川最近的明永村,很快成了最富的村子。“全村都忙着去给游客牵马,村里70多匹骡马,根本顾不过来……”而一直是全国特困县的德钦,1999年旅游收入近2000万。
“这在10年前,根本不敢想象。”即便是抗议登山的当地人,也不得不承认,是1991年那一场山难打开了一扇窗子,梅里雪山从此进入公众视野。
▲卡瓦格博。摄影 / 马锅头
神山之名
旅游热潮,比想象来的更快。在明永村,骡马很快取代了其他牲口。家家户户忙着牵马迎送游客,即兴而歌的场面开始少了。自由农牧生活,开始一点点被旅游业所取代。
更不可控的是,明永冰川在加剧消融,速度之快让人忧心忡忡。虽然科学结论是全球气候变暖。村民却认为这是神山警示,是近年外来的登山、旅游所导致。外人看到的是自然原因,当地人看到的更是人为,是文化冲击。
“明永村以后会更富裕吧?”1999年起常驻当地的小林,恰好也见证了旅游时代的来临。“那当然。”大扎西甚至准备在家接待游客。小林最初被这个想法惊到:“那你打算把明永村打造成民宿街吗?”更忧心的还有,随着旅游热,神山还能保持它的神圣吗?
“我们正因为有卡瓦博格才能生活。如果它不再是神山,我宁愿死了也行。”大扎西再次赌命的话语,总算让小林有了信心。作为村长,他为藏族传统自豪,却也肩负着民生。“我最大愿望就是能让村民都富起来。但,也不能变得和外面一样。”
▲转山诵经的藏人。摄影 / 马锅头
冰川在消融,文化也是。当村民忙着致富,另一群藏族年轻人开始了自我保护。他们生于70年代,接受现代教育,却忧心着藏文化流逝。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的斯郎伦布,曾最难堪的是,同学问他的名字用藏文怎么写?他竟不会。
而这,并非个例。1962年起,德钦取消藏语教学,年轻一代几乎不会藏文,对传统文化也很无知。无怪乎,登山队最初进驻时,不少年轻人态度模糊,甚至不那么关注。而山难震醒了更多人,更加意识到神山之伟力、传统之重要。
“你能用母语写你的名字吗?”也是在1998年,斯郎伦布自掏腰包,在德钦办起了藏文培训班,贴出这样一句标语。“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灵魂,只有把藏语传承下去,我们藏族才不会丢失自己的根。”
▲转山诵经的藏人。摄影 / 马锅头
德钦迎来旅游热的1999年,他和几个藏族小伙则发起了文化社,并坚持社名一定要有“卡瓦格博”4字。虽然德钦为提升旅游知名度,将错就错,沿用了因山难而闻名于世的“梅里雪山”之名。但对于所有当地人,“卡瓦格博”这个名字不可取代,意义非凡。
那是斯郎伦布至今铭记的日子,冬日凌晨的飞来寺,穿着最隆重藏装的5个年轻人,带着最隆重心情,一起面朝神山,口诵誓词:“尊贵的卡瓦格博神山啊,我们是你的子民,世世代代受你呵护。现在我们借你之名,成立卡瓦格博文化社。我们看到,在你下面的这些子民中,文化正走向濒危。我们只想藉你的威力,来恢复传统文化……”
那一刻,清晨第一缕阳光正点燃雪山。灿亮金光之下,无法抑制的斯郎伦布,泪水刷刷掉了下来。一起立誓的兄弟说,双眼模糊之际,他感觉卡瓦格博真的就站在面前,看着他们。
▲卡瓦格博日出。摄影 / 马锅头
望向雪山的眼睛
在开发和保护交织中,2003年藏历羊年,卡瓦格博迎来前所未有的转山高潮,仅转山者就超过10万。藏人相信神山有生命甚至属相,而卡瓦格博属羊。羊年转山,功德百倍。
朝圣热情的另一面,是用以焚香的香柏树被大片砍伐,2元一枝卖给爆棚的游客。为了保护香柏树,卡瓦格博文化社请来活佛劝导村民:“焚烧神山身上最好的装饰品,来敬卡瓦格博,这样怎么会有功德?”香柏树这才幸免于难。
在这一年转山热潮中,也有小林尚礼第3次来转山的身影。前两次转山,是为了自己内心情结,并终于重新认识了这座山。而第3次,他下决心为山难17位逝者而转,告慰他们的英灵。
这一次,他对藏人的转山行为,已不再感到丝毫讶异。“走进给予自己生命的存在,围绕它,转山祈祷,这是非常自然的事。”
让他一路唏嘘的是,遭遇山难的1991年,正是上一个羊年。干支12年一轮回,12年前的雪夜,终结了他们的生命,也不知不觉改变着这片雪山和人民的命运。12年后,剩他还走在这片相信生死轮回的大地。面对共同仰望过的雪山,一一默念着消失的17人的名字。
“山难以来,岁月流逝,这座山也终于对我们露出了笑脸。”
▲转山路。摄影 / 杨波
又一次面朝神山,心中浮起逝去友人,已是2017年春天。从1998年发现遗体,小林至今每年都会再来。
如今,印在他眼里的卡瓦格博,已和最初完全不同。登山时代,他眼里只看到了皑皑白雪的山顶。20余年,深入向雪山下的腹地,却看到了更广阔的人与天地。
曾经封闭的山区,也不再如往日。游人簇簇,酒店林立,早已是中国最热门旅行地。昔日落后的中国,也已超越日本,跃升全球第二大经济体。
从1991直至2017,在神山千年历史中,只是短暂一环,却也是最飞速发展的一环。有幸见证的小林,却对未来持有乐观。“时代改变了,但我相信这里对神山的信仰没变。”
▲1998年至2010年遗体收容情况。制图 / 小林尚礼
而他自己,也还继续着对神山的探寻。30次冰川搜索,让16人得以归来,只剩最后一位清水永信,始终不见踪影。抱着说不定还能找到的心愿,小林还会每年都来。
而已发现的16具遗骸,在睡袋里的只有10人。遗物中,有7个人的日志,正在写最后一夜,却嘎然而止——这两个细节,似乎暗示着雪崩来临时刻:约在1月3日22点半左右,17人即将就寝之际。只是没有人知道,他们究竟是以怎样状态去迎接最后的瞬间……
为了亲眼看一看亲人最后的所在,一些遗属也曾跟着小林,一起远道而来。在一个飞来寺前的黎明,目光追着霞光,投向正一寸寸被燃成金黄的神山。每一个人都双手合十,目不转睛,一瞬光影也不舍得放过般,痴痴望向亲人永远消失的山顶。“那是一双双含泪的眼,凝视的眼,微笑着问候亲人的眼,我永远忘不了这些眼睛。”
▲卡瓦格博日出。摄影 / 马锅头
山也在看着人
今天的梅里雪山,每一年,每一个清晨,同样位置,同样角度,依然有不同身份的一双双眼睛,热切仰望着,盼能一睹日照金山。
而当一拨拨过客,把梅里雪山当作旅行对象时,又是否真正领会卡瓦格博的意义?错位依然存在于这座山下,神话也还在代代流传。现在,最闻名的莫过“梅里山难”。在当地,你总能听到一句“阿尼卡瓦格博”,总会看见“禁登神山”的提示,还有一部循环播放的山难纪录片。
飞来寺岗坚宾馆的老板格茸吾烁,为了招待客人,自己都看了一千多遍。每看一遍纪录片,格茸和游客,都不禁一起为神山的胜利所赞叹。真正亲历过的张俊等人,却自称“看不懂”这部片。“太多神化、炒作,甚至以讹传讹,说的都不像当年实际发生的事了。”
▲前往雨崩、西当的旅游路标。摄 / 荒芜地
26年过去,山难成了祭品,成了真假掺杂的传说,成了神山一道光环。这让已年届60岁的张俊,至今伤心。
“17条人命做了一个大广告。现在出名了,富裕了,却把发挥那么大正面作用的登山,塑造成负面反面的……”这个把登山与开放最初引进来的人,每提及梅里雪山,还有太多心绪难平,哪怕26年岁月流过。
而刚满26岁的格茸,生于1991年。那一年伊始,17人消失,新的生命也在诞生,在传说中成长。19岁开始跑车的格茸,2年前贷款210万,成为飞来寺52家宾馆中的一户。所有村民,也都从事着旅游生意。但飞来寺的宾馆,90%是外地人在经营。
“大家是有钱了,但压力也更大了。”远离传统的年轻一代,面对现代文明,却没有外地人的竞争优势。被旅游业拴住,被银行贷款压住,格茸非常怀念少年放牧时,和神山相伴的日子:“如果有可能,我情愿回到过去,至少很自由。”
“我最大愿望实现了,但也有新的担心。”不远处明永冰川管理站,卸下村长职务的大扎西,面对日益消融的冰川与人情,心里也依然怀着重任。那是曾对小林的承诺:“只要我还在,这里就绝不会往离谱方向发展。”
还在苦苦奔走的斯郎伦布,虽向我自嘲着:“文化社快熄火了”。曾对卡瓦格博立下的誓言,却言犹在耳。文化保护的路,还要继续走下去,因为山也在看着人们。
▲左为90年代明永冰川,右为冰川目前情况。
无论喜忧,人与山,都不可回避随时代前行。但幸运的是,他们还有神山。困苦时,它是衣食之源。富裕时,它更是心灵所依、文化之源。
格茸记忆里,儿时只在初一、十五烧香敬山的村民,现在变成了天天烧香,比以前更加感恩和依赖神山。
而飞来寺烧香台,同时也是神山最佳观景台。一边是村民们对着卡瓦格博,重复着千百年的祈祷,一边是游客对着梅里雪山发出赞叹。当第一缕阳光又来,以卡瓦格博峰为首的十三峰,云雾蒸腾中,如众神肃立,正一寸寸镀开金光。
这金光穿透时间的迷雾,曾迷醉一群梦想登顶的登山者,曾安慰另一群痛失至亲的遗孤,曾感动苦苦搜寻碎片的小林,曾激励立誓保护传统的藏族青年,更千年照耀着一代代信仰朝拜它的山民……
这金光从过去抵达今天,还将照向未来,照进更多人凝望神山的眼睛。无论怎样变,山不变。
▲卡瓦格博日出。摄 / 马锅头
人与山的不了情
文/湘君
消失的17人,一度被“塑造”成一意孤行的挑战者。穿过无数传说,我最初最想了解的是,他们究竟为什么而登山?
在真正的亲历者讲述中,才发觉,面对一座山,一支小小登山队,就涵盖了来自两国三方的诉求——云南求边陲开放,中登协来为国争光,日方怀着对未登峰的崇尚。
只是那时的他们,竟不知还有另一个群体——他们与山息息相关,与山有着比任何人更强烈的情感。
为什么登山?
最普遍回答是,因为山在那里。
然而,当我们一次次把目光聚焦在山顶,却往往对山脚下的人,一无所知。
消失的17人直至遇难,还不知山下反对,更不知身后无尽纷争。
这一点,一度让我深感意外。然而近30年过去,当我们一次次从远方归去来时,对于当地的人与生活,又有多少了解?这样的无知与忽视,其实至今延续。
为什么转山?
带着了解渴望,没能登顶的小林,在山脚下,却终于重新认识了这一座山。
最初作为登山对象的梅里雪山,在他眼里,慢慢变成了神山卡瓦格博。
而我们各自心中的那一座山,和当地人相依为命的山,又是否一样?
围绕雪山,一次次的相逢,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登山事件,更是对自然、对他人、对文化的不断理解、尊重与反思。
雪山如镜,投射着太多不同人的情感。
对于山民,它是犹如父母的神性的山。
对于遗孤,它却是夺走亲人生命的魔性的山。
对于消失的17人,它是感知生命的高度的山。
对于深入此地的小林,感受到的却是一座孕育万物的丰饶的山……
每一种人怀有的情感,都如山的一个侧面。
你怀有怎样情感,雪山的镜面就会反射给你怎样的答案。
每一种文化,也都是人类文明的一个侧面。
存在即合理,都有各自闪光。当它们共同投射向雪山,有交锋也在相互影响。
一场山难,让17人生命走到终点,也让千年隔绝的人与山,不觉踏上了新时代的起点。
新的时代,更多人的涌入,更多人与山的不了情,也还在持续改变着这片土地。
只愿更多人望向雪山的眼睛,带着理解,含着敬畏。
因为山,也在看着我们。
纪念:1991年梅里山难 17位遇难者
日本队员:井上治郎、佐佐木哲男、清水永信、近滕裕史、米谷佳晃、宗森行生、船原尚武、广濑显、儿玉裕介、笹仓俊一、工藤俊二
中国队员:宋志义、孙维琦、李之云、王建华、林文生、斯那次里
本文重要参考文献:
小林尚礼
《梅里雪山 十七人の友を探して》
京都大学学士山岳会
《梅里雪山事故調査報告書》